除了种族平等之外，另一个和美国社会分裂高度相关的维度是基督教民族主义（Christian nationalism）——更准确地说，基督教国家主义，因为这个人群主张政教合一。2023年，皮尤调查中心和布鲁金斯研究所联合对6212名美国人进行问卷调查，征求对以下五个问题的意见：“美国政府应宣布美国是一个基督教国家”、“美国法律应基于基督教价值”、“如果美国背离了基督教基础，我们将国将不国”、“做基督徒是成为真正美国人的重要组成部分”、“上帝召唤基督徒对美国社会的所有领域行使统治。”被调查者中，这些主张的否定者占29%、质疑者占39%，加起来共68%；这些主张的信仰者则占10%、同情者占19%，加起来共29%。（注1）
换言之，超过2/3的美国人接受第一修正案的政教分离原则，但仍有近30%的美国人并不接受这一原则。既然政教分离、信仰自由是首要的政治自然法则之一，相当一部分美国人不接受这个原则的事实显然是造成美国契约破裂的重大隐忧。
一、美国宗教人口结构
先看一下美国社会的宗教人口结构及其变化趋势。2020-22年，皮尤调查中心对4万名美国人就其宗教状态进行抽样调查。（注2）近30年来，美国人口中的白人基督徒比例确实不断下降，从1992年的72%下降到2018年的42%，平均每年下降1个百分点，之后趋于稳定。构成白人基督教的主要教派中，福音派占人口13.6%、新教主流（mainline，即非福音派）13.9%、天主教12.6%；另有25%的有色人种基督徒，加起来构成人口的67%或2/3。2006-22年，白人福音派下降了近十个百分点，无宗教隶属关系（以下简称“不信教”）的人群则从16%上升到26.8%。
宗教人口结构的变化以不对称的方式体现在美国两党构成当中。共和、民主两党的主体都是基督徒，但结构差异很大。2006-22年间，共和党中基督徒比例从94%降至85%，另有12%不信教人群；党内白人基督徒达到71%，其中福音派占30%、新教主流占20%、天主教占18%。民主党中基督徒比例则从85%陡降至62%，其中白人和有色人种基督徒分别占24%和38%；白人福音派从17%降为4%，不信教群体则从9%上升为31%。（注3）和共和党相比，民主党的宗教人口结构变化大得多，基督教尤其是白人福音派比例的剧烈下降正好为不信教人群补足。
宗教人口变化实际上是美国代际变化的结果，体现在年轻人中不信教的比例不断上升。1986-2016三十年间，18-29岁年龄段的不信教人群从10%陡增到38%，近年来保持稳定。总的来说，民主党是年轻人的政党，二者的宗教结构相似度很高。65岁以上老年人的宗教结构则和共和党比较相似，只是其白人福音派比例（18%）比共和党更低。
不同党派的宗教结构直接决定了其投票选择。2024年大选中，白人福音派和天主教徒投票给特朗普的比例分别高达81%和60%，西裔新教徒和天主教徒投特朗普的比例也分别达到63%和52%。相比之下，其它宗教投哈里斯的比例达到60%，犹太教徒投票给哈里斯的比例更是高达79%。（注4）
二、白人福音派和基督教民族主义的高度重叠
投票本来是每个公民的基本自由，问题是如果相当一部分公民不接受政教分离这类政治自然法则，那么他们可能选上一个不尊重甚至主动破坏政治自然法的领袖。回到基督教民族主义，它和新教尤其是白人福音派存在高度契合。基督教民族主义的信徒和同情者在福音派白人中占了66%，在新教有色人种中也占52%，譬如在西裔新教徒中占了55%，而这个群体有70%自称是福音派。在其他基督教群体中，基督教民族主义的比例均未过半。
值得注意的是，基督教民族主义的人口比例和性别与族群关系不大（女性或黑人中的同情者占比甚至比男性或白人略高），但和年龄与教育程度有关，随着年龄增长而增加、随教育程度而递减。在只有高中以下文凭的人群中，基督教民族主义的信徒占了13%，在有本科学历的人群中则仅占6%。
很可能因为年龄和教育程度差异，基督教民族主义者更相信Newsmax等远右翼（far right）新闻媒体乃至阴谋论。皮尤中心调查显示，在相信远右翼新闻的人群中，基督教民族主义的信徒和同情者分别占38%和41%，加起来高达79%。只有16%的美国人相信QAnon阴谋论，但是基督教民族主义者相信阴谋论的比例则达到58%，而在基督教民族主义的否定者中，反对阴谋论的比例高达90%。
和经济与教育发展水平高度相关，基督教民族主义的地域分布极不均衡：五个州的基督教民族主义人口占比超过45%：北达科他和密西西比50%、阿拉巴马和西弗吉尼亚47%、路易斯安那46%。如果只算白人，那么这个比例会进一步提高。基督教民族主义的信徒+同情者在红州的人口占比平均为38%，在蓝州平均为22%，在七个摇摆州则正好是全国平均值——29%。
由于美国政党的宗教结构大相径庭，而基督教民族主义和白人福音派等特定教派高度重叠，它在两党的分布也殊为不同。全美选民人口中，共和党党员仅占26%，民主党党员32%，中间“独立”选民占30%。但在基督教民族主义信徒和同情者中，共和党独占50%；只算白人的话，共和党更占了64%之多。共和党中，基督教民族主义信徒占21%、同情者33%，加起来有54%。相比之下，他们在民主党中只占16%，在中间选民中占25%。（注5）并不令人惊讶的是，基督教民族主义的人口比例和选特朗普的选票比例呈简单直线关系。高达71%的信徒和57%的同情者对特朗普有好感，而对拜登有好感的则分别只占17%和24%。
三、基督教民族主义与两党政治
如上表所示，由于基督教民族主义在两党分布极为不同，政教合一在两党中的支持者比例自然相差很大。譬如同为白人，在“政府政策应支持宗教价值和信仰”这个问题上，被调查的白人只有27%表示同意，拜登支持者更只有7%表示同意，而特朗普支持者中表示同意的则有44%，其中福音派更是高达61%。值得注意的是，拜登支持者中的福音派也有54%表示同意，可见最关键的决定因素是福音派信仰而非党派本身。全体被调查者中，只有1/3的人对“只有相信上帝的人才有道德”表示同意，共和、民主两党中的白人福音派表示同意的则分别为59%和52%。耐人寻味的是，两党中的黑人也分别有56%和53%对此表示同意。
总体上，73%的美国人更愿意看到美国是一个宗教多元的国家，但基督教民族主义人群中高达77%的信徒和55%的同情者更愿意看到美国主要由基督徒构成。65%的美国人认为，白人至上主义仍然是美国社会的主要问题之一，但57%的信徒和53%的同情者不同意此说。67%的美国人不同意“美国是上帝的应许之地，欧洲基督徒要在此为世界创造一个模范社会”，但高达83%的基督教民族主义信徒和67%的同情者同意这个说法。
基督教民族主义不仅体现在信仰层次，也体现在行动层面。由于不成比例的基督教民族主义者相信阴谋论，他们更倾向于用暴力而非和平手段解决政治问题。对“现在只有通过政治暴力拯救国家”的同意者中，基督教民族主义的信徒占40%、同情者22%，加起来高达62%。信徒中的54%和同情者中的45%都认为，“暴风雨就要来了”，只盼望驱除沼泽、恢复“正当领袖”。相比之下，一般美国人中只有25%这么认为，基督教民族主义的否定者和质疑者中这么认为的则只占22%和7%。
好消息是，全体被调查者中，支持“联邦政府应宣布基督教为国教”的只有14%。然而，支持联邦政府“促进基督教价值”的比例高达46%，他们在特朗普的支持者中更占了59%。同样，在《圣经》和法律发生冲突的情况下，30%的被调查者支持“《圣经》压倒人民意志”，但高达一半的被调查者认为“《圣经》应影响美国律法”，特朗普的支持者中持这种意见的高达69%。当然，“促进”、“影响”和政教合一主张还有一定距离，但这个距离有多大则很不确定。过半美国选民在这些问题上不清不楚，民粹主义领袖就很容易打着“上帝”的旗号入选白宫和国会，从而进一步激发基督教民族主义的斗志，并动摇中间选民对政教分离的认知和信心。
1791年，美国即通过了伟大的“第一修正案”，此后通过法院的司法实践获得有力实施，成为美国宪政最坚固的磐石之一。但233年过去，美国社会对这一宪法原则的认知仍停留在这个水平上，不禁令人担忧甚至有点难以理解。这种现象折射出信仰和宽容之间的两难选择，目前看不到什么解决方案。只是希望特朗普带来的民粹主义风暴不会让美国社会彻底迷失，之后随着代际更替和教育水平的提高让政教分离成为两党共识。如确实博学的汉德法官（J. Learned Hand）指出，法官拯救不了一个民族。只有当政治自然法成为大众接受的社会契约，美国或任何国家才能避免堕入神权政治的深渊。
注释：
注1：PRRI Staff, A Christian Nation? Understanding the Threat of Christian Nationalism to American Democracy and Culture, 02.08.2023, https://www.prri.org/research/a-christian-nation-understanding-the-threat-of-christian-nationalism-to- american-democracy-and-culture/
注2：PRRI Staff, 2022 PRRI Census of American Religion: Religious Affiliation Updates and Trends, 02.24.2023, https://www.prri.org/spotlight/prri-2022-american-values-atlas-religious-affiliation-updates-and-trends/
注3：PRRI Staff, Religion and the 2024 Presidential Election, 11.08.2024, https://www.prri.org/spotlight/religion-and-the-2024-presidential-election/
注4：PRRI Staff, Religion and the 2024 Presidential Election, 11.08.2024, https://www.prri.org/spotlight/religion-and-the-2024-presidential-election/
注5：PRRI Staff, Support for Christian Nationalism in All 50 States: Findings from PRRI’s 2023 American Values Atlas, 02.28.2024, https://www.prri.org/research/support-for-christian-nationalism-in-all-50-sta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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